喝砖茶 文 | 王族 新疆人喝了数十年砖茶，喝出了感情，亦深知砖茶对身体的重要，于是便创造出一句谚语

喝砖茶

文 | 王族

新疆人喝了数十年砖茶，喝出了感情，亦深知砖茶对身体的重要，于是便创造出一句谚语：一天不喝茶，三天都头疼。

二十余年前在部队，我的一位新疆籍战友在每天晚饭后，便在连队的院子里煮砖茶喝。他煮砖茶颇具仪式感，先将砖茶掰成小碎块，放入小壶中煮到火候，却不直接喝，而是倒入碗中，复又倒回壶中，如此反复三五遍才开始喝。问及原因，他说是这叫“烫心茶”，要掌握好汤汁的滚烫度，喝时如暖流袭身，喝毕出一身大汗，可以带出体内的毒素。有一战友问他那样喝茶，到底是为了口福，还是为了养生？他一笑对那战友说，你问的两个问题，其实是一个问题。说着，他晃了一下手中的茶说，这个砖茶，喝了既有口福也能养生。

他手里的砖茶，其实是茯砖茶，其形状为饼状，是经过压制等加工程序的，看上去瓷实厚重，对人有诱惑力。茯砖茶最早产于湖南，所以又叫湖茶，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销量极大，全国各地人喝的都是此茶。湖南人做茯砖茶，专在酵热的三伏天，人们汗流浃背，严格遵循每一道工序，将茶制作成砖饼状，然后销往大江南北。因为其是在三伏天制作而成，故又称为茯砖茶。

我尝过一次那位战友的砖茶，汤酽红又透亮，味道浓烈但不苦涩，体验到了清香的口感。当时的部队管得严，但却容许那位战友生炉子煮茶，一则因为他是老兵，二则喝茶倒也无大碍。夏日大家怕热，大多不到他的炉子跟前去，只有他一人在那儿喝茶，有时见他喝得一头大汗，衬衣已湿得贴在了身上，但他亦喝得不亦乐乎。到了冬天，战友们一见他的炉子冒烟，便凑过去要一两碗喝，身上很快便暖和起来。他喝的砖茶由家人定期寄来，他每每收到寄来的砖茶包裹，脸上就会浮出喜悦的神情，往宿舍走去的脚步也会轻快很多。

后来我在新疆走的地方多了，发现新疆人都喜欢喝砖茶，砖茶至今在新疆的销量仍然很大，主要是因为新疆人多食牛羊肉，尤其是吃烤羊肉串、抓饭、烤包子时，必然要喝砖茶。砖茶好像能让人上瘾，我喝过几次后，便觉得再好的龙井、毛尖、碧螺春和铁观音，都不如砖茶有口劲，以至于去饭馆吃饭，总是习惯性让服务员泡一壶砖茶，如果饭馆中备有砖茶，就会马上倒一碗；如果没有准备，服务员会去后堂，不一会儿就端来一壶砖茶。

慢慢地便明白，以牛羊肉居多的新疆饭菜，配喝砖茶可去油腻，清肠胃，是十分科学的做法。但我发现大多数人并不考虑这么多，只是喜欢砖茶的味道，亦喜欢喝砖茶时的气魄。砖茶味重，饮之首先解乏，其次便宜，每家每户都喝得起。

新疆人是缺不了砖茶的，本来是湖南的砖茶，却被新疆人喝出了边疆特色。譬如在牧区，有一种“以物换茶”的习俗，物指的是羊，用其换取的砖茶则成为重要的生活必备品。每年入冬前，牧民们会将经过一个夏天食草后膘情差，难以过冬的羊淘汰出羊群，与专门贩卖羊的人换砖茶。一只羊换的砖茶，可以喝一个冬天，牧民常说：砖茶是穿在肚子里的皮袄，哪怕天再冷，只要一碗砖茶喝下去就浑身热了。

如今，上了年纪的新疆老人还保持着喝砖茶的习惯，他们的早餐往往是一碗砖茶，一个馕，便已足矣。老人大多牙不好，但砖茶却能给帮忙，他们掰一块馕，在茶水中蘸一下，咀嚼起来便极为绵软。至于年轻人，吃牛羊肉时必然会喝砖茶，砖茶的那种酽浓的汤汁味道，配以酥脆油腻的牛羊肉，已成为一种固定的吃法。我这么多年已养成这种习惯，如果吃烤羊肉串、手抓肉和烤羊排。没有一碗砖茶便如同新疆人常说“心里干揪揪”的。我亦相信，砖茶能在新疆一直被人们喝下去。

与砖茶有关的故事也多，在地处北疆的一个边防连，听到一匹马和砖茶有关的事情。那个边防连附近有水，却无法饮用，只好用马到山下的河中去拉水。战士们制作出一辆拉水车，用马一天拉三趟，除了保障连队使用外，另送一些给附近的牧民煮砖茶喝。

刚开始，每拉一趟都必须有人跟着，后来有一次，一位战士不想来回跑，装好水后对拉水的马说，你已经跑了无数次，应该认得路了吧，今天你试着单独拉一次。马好像听懂了他的话，便拉着水车走了。它确实认得路，将水车拉了回去，保障了连队做饭用水，亦让牧民每天都能喝上砖茶。

从此，拉水的战士只要把水装好，对它说一声，回去吧，它拉起水车便走，那个战士躺在石头上休息，嘴里唱“早晨一杯茶，赛过十七八；中午一杯茶，劲靠牛马拉；晚上一杯茶，消食又解乏。”歌是附近的牧民喝砖茶时唱的，那战士记住了歌词，却不会曲调，只能南腔北调地唱。

那匹马到了连队，炊事班的战士把水卸下后，也对它说一句，回去吧，它便又向河边走去。就那样，它在一条路上来回走了四年。牧民说，没有解放军的马，我们就喝不上砖茶，喝不上砖茶，就没力气放牧。

后来，连队有了自来水，那匹马的工作被废黯。战士们围着水龙头洗脸，洗衣服，多好的水啊，想怎样用就怎样用，想用多少就用多少，那种用水如油的日子终于结束了。那匹马望着水龙头，在院子里走来走去，走到负责拉水的那个战士门前，便停下朝里面张望，过一会儿后转身走了。后来，它不再在院子里走动，卧在院子外面，一会儿望望天空，一会儿望望远处的树。有人在附近走动，它便盯着看，直到他们消失才低下头。

牧民们心疼它，说他们如今喝上了自来水煮出的砖茶，方便确实是方便，但却让一匹马闲了，马怎么能闲呢？让它们闲着，比要它们的命还难受，但他们改变不了一匹马的命运，叹息几声后遂沉默。

有一天早晨，战士们发现它不见了。有人在昨晚曾听见它叫过几声，然后有蹄声驶向远处。大家一致断定，它离开连队去了草原。大家隐约感觉到它离去的原因，不知该说什么。

两年后的一天，它突然又回来了。它在外面流浪了两年多时间，浑身瘦得没有一点肉，毛长得又杂又长，有树叶夹杂在其间。战士们心疼它，便给它洗澡，喂它好吃的东西。大家都觉得它能够回来，以后会把这里当家。牧民见它回来亦很高兴，这几年他们已觉出，自来水煮出的砖茶不如河水煮出的好喝，那河里流的是积雪融化后的雪水，清冽、洁净和甘甜，煮砖茶再好不过了。他们对那匹马说，你回来了就不要再离开了，以后给我们拉水，我们喝砖茶就靠你了。它似乎听明白了，又似乎没有听明白，没有任何反应。

第二天早上，战士们在水龙头下洗漱，那匹马看见水龙头里流出的水，痛心疾首地叫了一声，冲出院子奔向荒野深处。它又走了，从此再也没有回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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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族，甘肃天水人，1991年入伍西藏阿里，现居乌鲁木齐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在《收获》《人民文学》《十月》《中国作家》《诗刊》《天涯》《山花》等刊物发表有作品500余万字。曾获第9届“解放军文艺奖”，《中国作家》“大红鹰文学奖”、新疆青年创作奖、冰心散文奖等。作品翻译成日、英、俄、韩等文字在海外发表和出版。

（转自南部战区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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