湖州多山地，西南面便见横峰侧岭。虽称得上堙谷堑山，却极少深山老林。历代以来，百姓开荒造地，伐木建屋，山谷中人烟逐年兴旺，更多鸡犬相闻之声。人一多，各种需求就多，岁月留存就少，所以山地里百年之参天大树不多。偶见村头一株苍郁的银杏树，也惟有默默孤芳自吟。

人一多，树木就少。为生存计，百姓只得偏好速生植物。我一直以为，如今满山遍野的修篁翠竹，一定不都是原生态植被。六百多年前的元代诗人张翥说湖州“半山塔寺藏云树，绕郭楼台住水天”，可见当年湖州之地的树绿荫浓。

竹子因为长得快，经济价值高，所以成为山民的首选。嘉庆十三年立的《奉宪禁碑》记载：“安吉、孝丰等县，界址毗连，山多田少，居民出息，全赖山竹。”可见竹子的漫山遍野，实因其可以养家糊口。世间能够久留之物，必是值钱的东西。不过如今竹子贱卖，沽不了好价钱，地位一落千丈，取而代之的是经济价值更高的茶叶，当然首选安吉白茶。

埭溪、梅峰一带也都种植了安吉白茶，老家在埭溪茅坞里的毛头一口咬定。我却仍是将信将疑，因是十多年前经常过妙西、往城山沟转梅峰山骑行。曾在梅峰太平桥村与一茶农讨价还价。我谓其茶叶不是白茶，价格却是不低。她说梅峰不种白茶，山里的土茶，也就是传统的绿茶，虽没有白茶好看，但无论色香味较之白茶更出类拔萃。在她的推销下，买下一斤带回家泡之，固然适合我这把老茶壶。

安吉白茶刚出道那会儿，春毅去安吉弄了些来，神秘兮兮地泡给我们喝。抓一小撮于玻璃杯中，倒入开水，结果眼睁睁看着嫩绿的叶子在杯子里沉浮，楞是闻不出多少茶香。于是再抓了放一点，又抓了放一点，及至放了半杯茶叶，才始有茶之浓郁。只是心疼的样子，是分明知道那一撮茶的金贵。

说实在，安吉白茶固然玲珑剔透，泡之弥香，但其实对老茶鬼并不适合，毕竟纯正的白茶价格高，动辄上千元，囊中羞涩便不敢多下手。且安吉白茶不经泡，二三道水下来，已是无味，不换茶叶跟喝矿泉水没两样。安吉白茶的妙处是一个“淡”字，热水冲入茶叶，及至喝入嘴里，惟一种清清淡淡之香，所谓至清至淡皆是世间的回味。

安吉白茶应是绿茶的一个旁支，因其颜色清亮，泡出来的茶水不泛色，入口清冽，所以讨人喜欢。安吉白茶的出道并不久，大约上世纪九十年代才始形成规模。其来历据说乃出自安吉天荒坪镇大溪村横坑坞800米高山上的一株百年老茶树。

安吉白茶因出芽时叶色发白出名，老茶农说，纯正的安吉白茶采茶期只有谷雨前后的短短二十天，此后的白茶叶片会呈全绿色，那就叫不得白茶了，茶农们取了个折中的名字，唤作白片，仍可以以白茶之名行销。山里人惟是有这样的智慧，可以让一样事体做得如此妥帖。

安吉白茶似乎与福鼎白茶又非一回事，福鼎白茶是一种微发酵茶，因叶面披有白毫著称。其实很多老绿茶炒熟了都会有一层白毫，只是多寡不一。陆羽写作的茶经上说：“永嘉县东三百里有白茶山，”不知这个白茶和安吉白茶是不是一回事？现在，安吉白茶又有了新变种，曰安吉黄茶，也称安吉黄金芽。

如今的安吉白茶已是比比皆是，不仅安吉有，长兴有，福建、安徽都有，只要是能种茶的地方，都有安吉白茶的一席之地。毛头没说错，当我再次走进梅峰太平桥村的时候，郑妙青指着山坡上的茶园说：“我们这里不仅种安吉白茶，还种西湖龙井，反而老绿茶种得不多了，怕是要绝种。”

郑妙青祖上是温州平阳人，爷爷那一辈迁来梅峰，算得上梅峰本土人。我问他还去不去老家，他遗憾地说，祖父在世时，当年修家谱，因拿不出六十块大洋，结果全家未入族谱，算是被除籍了。山里人穷，就像他说的顺口溜：“山里山湾里湾，山里都是穷光蛋，一日三餐六谷饭。”看来人一穷，亲戚都会反目，处处要遭人鄙视。

梅峰曾是乡建制，太平桥村属于中心村，大冲、金山脚、上方、关上、盛家坞、里扬、佘山都曾属于梅峰的地盘。太平桥村的罗家桥有些来历，被作为文物立了碑。郑妙青却说，其实罗家桥原先是梅家造的桥，罗家桥重修之时，造桥的师傅换错了桥碑，于是便将错就错。

梅峰乡可资考证的年代可追溯到民国，2001年撤销梅峰乡并入了埭溪镇。梅峰一带外人人口较多，且许多来自浙南地区。大冲村的汪老伯知道我们同姓，开心地说五百年前我们是一家。我问他老家哪里，他却是说不上来，说家里也没族谱，反正是祖辈从外地迁徙而来。

梅峰曾是一方宝地，钟大爷说，梅峰最富裕的是万元户的年代，梅峰人靠了竹子，年收入就能过万。可惜好景不长，竹子已是无人问津。梅峰诸村都在老虎潭水库上游，种茶也受到限制。好在山里人生活平实，靠山吃山。村里大都上了岁数的老人，要求不高，日子也算过得优哉游哉。

梅峰一带虽是山区，但风景名胜却是不多，驱车于山间盘山路，可以遇见一两棵苍翠的老银杏和香樟树，写着岁月的悠长。大冲村有一处危崖绝壁，有些险峻，被称为“吴兴第一绝壁”，不知道有哪些攀岩高手去试过身手。还有阳岩古道，蜿蜒曲折于茂林修竹之间，颇有些斗折蛇行的艰辛。

山里多寺庙，梅峰亦是。青峰庵、罗殿寺、永安禅寺，大大小小的庙宇隐约于山峦之间，但都不出名。山里人淳朴，于吃斋念佛也是甚无心机，只要有个可以膜拜的地方就行。汪老伯说，半山腰的寺庙就是他募了捐造起来的。我问供的什么菩萨，是佛还是道，他却是说观音也有，三清也有，只要能拜的都行。

看来，山里人条达洒脱，他们于心灵的世界只为求得一份安宁。这样的愿望来时，是虔诚的心愿也都来到了山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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